新住持印乐首月:少林寺的革新与传承,一文看懂 “变” 与 “不变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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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 年 8 月的登封,暑气未消,少林寺山门前的游客依旧络绎不绝。但对在此深耕十几年的导游东萍来说,这座千年古刹的空气里,正弥漫着前所未有的变化 —— 免费清香取代
2024 年 8 月的登封,暑气未消,少林寺山门前的游客依旧络绎不绝。但对在此深耕十几年的导游东萍来说,这座千年古刹的空气里,正弥漫着前所未有的变化 —— 免费清香取代了高价香火,义诊不再夹杂购药推荐,曾热闹的开光法物流通处大门紧闭,就连此前矗立的释永信相关纪念碑,也悄然消失在视野中。
“过去十几年,少林寺背后的灰色产业在圈子里早有耳闻,只是没人能说清全貌。” 东萍的感慨,指向了 7 月 28 日那个转折点。
少林寺外景
当天,执掌少林寺三十余年的释永信因严重违纪违法被查,宗教事务局随即注销其戒牒、削去法号,此后只能以俗名 “刘应成” 相称。次日,洛阳白马寺方丈印乐 “空降” 少林寺主持工作,一场关乎古刹未来的 “加减改革”,就此拉开序幕。


减法风暴:商业离场与寺内 “静默”

印乐到任的第一波动作,直指少林寺多年来的商业化积弊。
在寺内,最直观的变化发生在香火与布施环节。东萍回忆,此前常有身着僧袍的人员主动搭讪游客,用话术引导布施,几十到上百元不等的清香更是常态。如今,各大殿前均摆放着免费清香,旁侧虽设有 “随喜” 捐款二维码,但时代周报记者 8 月中旬现场扫码发现,支付功能已无法使用。

少林寺内,摆放着清香
 
“这是因为寺内正在进行财务整理,恢复时间待定。” 一位僧人解释道。
与此同时,方丈室、少林素斋饭堂暂时关闭,仅少林药局正常营业,可执事药师面对 “是否为少林寺僧人” 的提问时,却以 “暂时不方便回答” 回避。

少林寺内的捐款二维码显示无法支付

更微妙的是寺内氛围的转变 ——8 月 13 日傍晚,一场在游客散去后召开的客堂会议上,高僧们明确提出 “不讨论印乐、释永信及武僧去向”“避免与游客接触”“无特殊情况不得出寺”“清理朋友圈过往内容” 等要求。会后,部分延字辈僧人关闭了朋友圈,“少林寺官方网站” 公众号中,5 月发布的 “水陆法会” 文章及过去一年的 “比丘徒步” 内容均被删除,义工招募暂停,游客也无法直接报名参与诵经。
“近一个月的调整,让寺里清净了不少。” 一位僧人坦言,他曾在清晨见过印乐几次,“方丈会围着寺院转,接触起来很和善”。而关于此前流传的 “武僧离职” 消息,多位僧人及信源证实,部分僧人仅是因协助调查暂离,并非真正离职。
这场 “去商业化” 减法,很快辐射到十几公里外的登封城区。在少林寺旗下一所武校任教的朱志豪,7 月中下旬突然收到武僧通知,原定于月末的武术课延后且未确定补课时间 —— 以往这类调课会同步告知教务处并明确补课安排,此次武僧却 “欲言又止”。更让他头疼的是招生情况:“现在家长问起武校和少林寺的关系,我只能打圆场,既怕影响招生,又担心学生学籍、毕业证受牵连。” 直观数据显示,近期咨询武校的人数明显减少。
登封一条不足 1 公里的街道上,三家售卖 “少林武术” 相关服饰的商户也感受到了寒意。“近半个月,少林、武术类服装销量掉得厉害,用的人少了,货自然难卖。” 一位商户无奈表示。

如今大门紧闭的方丈室


加法回归:印乐的 “修行本位” 与白马寺经验

与 “商业减法” 并行的,是印乐推动的 “修行加法”—— 这位 1966 年出生于河南、俗名尹清泉的新住持,正试图将白马寺的 “清修基因” 注入少林寺。
1982 年,印乐在桐柏山出家,后进入南京栖霞寺僧伽培训班、中国佛学院学习,2003 年调任白马寺主持工作,2005 年正式出任方丈。在南京修行的一位僧人眼中,“栖霞寺、中国佛学院就像佛界的清华北大,能进去的绝非寻常,印乐法师是公认的高僧,这让白马寺始终保持着清修肃穆的氛围”。

白马寺外景

印乐对 “修行本位” 的坚持,早有迹可循。2006 年,河南日报曾报道白马寺的扩建计划:印乐有意在东侧建佛学院、如意寮,北侧规划白马戒坛、万佛殿等建筑,总需资金超 1.5 亿元。彼时白马寺收入单一,仅靠门票和少量社会捐资,一年总收入 1700 万元,但印乐明确表示,扩建 “不为获利”,“佛教要保持传统特色,这是底线”。
同一时期的少林寺,却在商业化道路上快步前行:2006 年,“少林药局” 已完成工商注册并取得医疗卫生职业许可证,商业版图逐渐清晰;也是这一年,释永信因 “发展旅游突出贡献” 收下登封市赠与的价值 100 万元大众越野车,引发 “出家之人坐拥豪车” 的舆论争议。对比之下,白马寺更像一股清流 —— 印乐会亲自巡视寺庙茶台,发现水壶空了就给香客送瓶装水,
 

白马寺,免费供水的茶台

当晚还会召集僧众强调 “不能怠慢香客”;他对文创用品流通的要求是 “不能卖太贵,我们不是做生意”;甚至定下 “种地规矩”,带头践行 “农禅宗风”,让僧人通过自给自足完成修行。

白马寺内的游客

“一个寺院真正的根基,不是游客、香火的数量,而是僧人的修为。” 这是印乐在白马寺掌院期间的核心理念。据白马寺僧人透露,过去十数年,不少在少林寺受戒的僧人转至白马寺,“多是因为少林寺不得清净”。如今执掌少林寺,印乐也将这一理念落地:8 月初他便住进少林寺,与寺内人员、政府部门沟通改革细节;佛教场所教职人员登记表显示,他还从白马寺带来了部分僧人,协助推进改革。


历史镜像:从破败古刹到 “城市 IP” 的四十年

少林寺如今的商业化格局,并非一朝一夕形成,而是四十年间与登封城市发展深度绑定的结果。

少林僧人的学习书桌

1981 年,15 岁的刘应成(释永信)离开安徽颍上来到少林寺时,这里还是 1928 年军阀混战留下的破败寺院:仅有十几个老弱病残的僧人,靠 20 多亩薄田为生,早晚餐是玉米糊,中午每人仅限两个馒头。即便如此,也比他原本的家境清苦 —— 其父刘殿爵是水利电力部第四工程局职工,参与过刘家峡、三门峡水利工程,家庭条件并不算差(据《少林 CEO 释永信》,浙江人民出版社)。
1982 年,电影《少林寺》上映,彻底改变了这座古刹的命运。片中色空的扮演者孙建魁回忆,第一次到少林寺时,“山上荒草有一米高,没有路,泥菩萨身体坍塌了一半”,片中绿树环绕的练功场,实际是中岳庙和杭州 “花港观鱼” 的取景。但这部电影还是让少林寺成为 “顶流”,1986 年游客量飙升至 260 万人次。
商机随之而来:商人在少林寺周边开设武校、搭建摊位,混杂的业态让污水与废物堆积,山门俨然成了 “垃圾场”;登封城也被美国作家马修・波特形容为 “木炭污垢覆盖了城镇,和少林寺停车场边简陋的危房”。游客体验骤降,到 1999 年,年游客量已跌至 130 万人次。
为扭转困局,已撤县设市的登封引入清华大学城市规划研究院的 “嵩山少林寺景区规划方案”,对 2.18 平方公里区域进行改造:300 多户农家、11 所武校、100 多家商铺及 25 家企事业单位从少林寺周边迁出;同时确立 “禅” 与 “武” 两大主题,为日后的 “功夫经济” 埋下伏笔。用方案中的话来说,“深山藏古寺,碧溪锁少林”—— 少林寺与中岳嵩山被正式定义为 “景区”。

少林景区武术馆入口,前来打卡的游客
 
此后,少林寺成了登封的核心 “IP”,释永信则是 “IP 主理人”。据知情人透露,当时政府希望 “开发少林寺和少林功夫,既要接续功夫传统,也要迅速市场化”。在这一思路下,登封以文旅实现经济转型:2023 年,登封游客接待量超 2800 万人次,旅游综合收入 325 亿元,占地区生产总值近 66%;而少林寺也通过商业化扩张走向全球 —— 自 1998 年起,释永信主导成立河南少林寺实业发展有限公司,此后关联公司涉及茶业、药局、文旅、演艺、房地产等领域,注册商标超 700 个。
这种 “寺庙 - 城市” 共生模式,其实是历史逻辑的当代延续。法国汉学家谢和耐、社会史学家陶希圣曾记载,唐代香火鼎盛的佛寺拥有田产和工坊,租给庄客种植并收取田租;宋代 “庙市” 更是融合祭祀、贸易、娱乐,其中的贸易借贷成为中国早期金融业雏形。少林寺的商业化,不过是这一传统在现代文旅语境下的演变。


改革困局:白马寺经验难复制,少林寺的 “第三条路” 在哪?

印乐的改革愿景美好,但现实阻力重重 —— 白马寺的 “清修模式”,难以直接照搬到少林寺身上。
从地理位置与定位来看,白马寺地处洛阳市郊,单独成寺,从未背负沉重的商业包袱,得以保持 “中国第一古刹” 的纯粹性;而少林寺与嵩山少林寺景区深度绑定,过去三十多年,它既是宗教场所,也是支撑登封经济的 “流量引擎”,二者早已形成 “一荣俱荣” 的依存关系。
最核心的矛盾在于 “利益分配” 与 “角色平衡”。以门票为例,作为国家 5A 级景区的少林寺,门票收入需按 “政府 70%、寺院 30%” 的比例分成(按过去 100 元 / 张门票计算,少林寺仅得 30 元);而白马寺门票 35 元 / 张,无需与政府分成。这种差异背后,是少林寺对登封财政的直接贡献 ——2023 年登封文旅收入占 GDP 超 6 成,少林寺的作用不言而喻。
对少林寺自身而言,改革还需平衡多重角色:对地方政府,它是财政收入来源;对俗家弟子、武僧,它是生计依托;对游客,它既是祈福的寺院,也是打卡的景点。正如一位延字辈僧人所说:“寺内过去有两套运行体系,一套是僧人构成的旧制体系,另一套是以少林资管为基础的对外经营团队,关联武校、演艺等业务。改革不是朝夕可成的,需要时间理顺。”
眼下,改革的 “模糊性” 已逐渐显现。8 月中旬,仍有少林寺僧人表示,“是通过新闻才知道换了方丈,至今没和印乐开过会,也不清楚改革细节”;登封市民族宗教事务局仅称 “会逐步推进整治,让少林寺回归清净”,而市文化广电旅游体育局则强调 “少林寺改革对登封影响不大,景区正常开放,二者隶属不同部门”。

少林寺内的僧人

这种 “割裂” 在景区内体现得淋漓尽致:寺内推进去商业化,寺外的功夫表演却一天六场从未间断,两层看台座无虚席,通道处挤满举着手机拍摄的游客。当被问及 “少林风波是否影响演出” 时,一位武僧称 “我们属于少林武术馆,和少林寺无关”,随后对话被志愿者打断。事实上,这些表演早已与少林寺分属不同体系,即便寺内改革,它们也不会轻易消失。

少林景区内的“武僧”表演
 

印乐并非没有意识到问题。在 2022 年 7 月发表的《继承佛教优良传统致力文化寺院建设》一文中,他提出 “从严治教”“发扬农禅宗风”,还明确财务规范:“严格实行民间非营利组织会计制度,财务收支‘月公示、年审计’,每月在客堂公示收支,年度状况由专业机构审计。” 这或许是他为少林寺设计的改革框架,但如何在 “去商业化” 与 “支撑地方经济” 之间找到平衡,仍是未解之谜。
8 月末的少林寺,暮鼓再次准时敲响。两名僧人从侧门走出,在长椅上休息聊天。提到印乐,其中一位说:“方丈是方丈,我们是僧人,只做自己的修行。” 寺外,游客依旧熙攘,武僧表演的嘶吼与欢呼声交织 —— 这座千年古刹,正站在 “变” 与 “不变” 的十字路口,而印乐要寻找的,是一条既不同于释永信时代、也区别于白马寺的 “第三条路”,这条路的终点,目前尚无人能看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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