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人不解:歌坛巨星物质条件远超常人,为何仍会焦虑?这种疑问,恰恰是长期以来人们对焦虑症误解的缩影 —— 抗压能力弱、心理承受力差、社会化不足…… 这些标签被贴在焦虑症患者身上,却忽略了一个事实: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产物,心理疾病从不是真空里的孤例,而是社会环境催化出的 “时代病症”。
焦虑情绪的影响,远比想象中广泛。2019 年《柳叶刀 - 精神病学》发布的中国精神卫生调查显示,在国内各类主要精神障碍中,焦虑障碍最为常见:中国成年人焦虑症年患病率为 5.0%,终生患病率达 7.6%。哈尔滨医科大学田懋一教授团队分析 1990 至 2021 年数据发现,2021 年我国焦虑症患者达 5310 万,较 31 年前增长超三成。这场 “精神感冒”,正深深困扰着中国人。
焦虑从何而来?它真的只与个人体验相关吗?我们和三位焦虑症患者聊了聊。
一、“放松点” 这样的话,帮助不了我
遊吉,留学生,留学五年我的焦虑症,是在日本留学时发现的。刚到日本时,语言和心理都没适应:既要准备艺术类考学,又得在日语很差的情况下融入当地,异乡的孤独叠加各种压力,焦虑情绪渐渐滋生。
我自认为不算易受外界压力影响的人,家人朋友也没给过太多压力,自由度其实很大。但这种自由藏着另一重压力:绝大多数事要自己决定、自己承担后果,没人能出主意或搭把手。我成了自己的压力源 —— 对画作要求极高,还急着做出作品集。那时常觉力不从心,像 “眼高手低”,现实与想象的落差清晰可见:按原来的努力程度,根本达不到预期。
我本想考日本前三的艺术类大学,最后只去了一所还不错的艺术学院。虽不满意,现在也接纳了这个结果。

一次小型聚会,我突然眼前发黑、站不稳,只能让旁人叫救护车。其实压力和恐慌并非来自社交场景,而是没足够能量支撑社交。那时旁人看我,或许只觉得胆小、自卑。而想到自己无法正常互动,又会反过来加重焦虑,形成恶性循环。
若把身心系统比作一杯水,那次社交场景里,杯子里的水早已溢了。很多人只看到最后那滴让水溢出的水流,误以为是社交让我焦虑,却不知那只是最后倒进杯里的一小部分。
朋友常说 “没事的”“放松点”“坚强点”,我知道是好意,可这些话没用 —— 我发现,没人能帮我找到解决办法。起初以为是太孤单,试着和朋友玩到很晚,结果更累。
真正让我慢慢走出焦虑的,是行动。我意识到焦虑源于对自身能力的不信任,便开始积累创作能力,用两年多让画作达到相对满意的水平。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与焦虑症和解,只知道有过焦虑体验的人或许难彻底痊愈,但我的躯体化症状已轻了很多。
以前,脑子里有预想构图却画不出来时会很难受;现在创作能力足以支撑表达,便不再担心做不到 —— 能做到,就慢慢做。
去年秋天,我在教室从上午十一点画到晚上八点多,没吃东西也不饿。抬头见时针指向八点,既惊讶画了这么久,又觉创作连贯、一气呵成。
意识到自己能进入心流状态时,我特别兴奋:胸口发紧、头皮发麻、浑身起鸡皮疙瘩,手表显示心跳超 120 次 / 分钟,像躯体化反应。我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哭了很久 —— 太久没体会过这种得心应手的感觉了。终于在做喜欢且擅长的事,似乎想做的,都能做到。
二、从一件具体的事,无止境地想象下去
茶茶,游戏公司设计,入行三年两年前跟一个外地游戏项目时,我陷入了困境。项目还在研发,风格没定,我每天像撞墙:设计这个不行,那个也不行,却不知道领导到底想要什么。每天都在漫无目的地试错,没任何正反馈。
那时常加班到九点多,在公司附近租了个不到三十平的小公寓,租金还很贵。下班回去就躺着玩手机,焦虑到凌晨两三点才能睡。现在回想,当时状态像灵魂出窍:呆呆地、麻木地躺着,什么都不想干;有时又心跳加快,脑子里总有声音在说些什么。
我会焦虑第二天工作不顺利过不了试用期;试用期六个月,可我跟房东签了一年租约,没过试用期要搬家怎么办?押金不退、房子难转租、人体工学椅难拆…… 从一件具体的事,一连串灾难化想象下去。
意识到有焦虑情绪后,我定期做心理咨询,也去精神科开了抗焦虑药,可作用不大,状态持续下滑。药物副作用太明显:总觉累,提不起精神。
可以说,上份工作干了多久,我的焦虑就恶化了多久。

被开除时,我还幻想能无缝衔接下份工作,继续住原来的公寓,拿回 3000 元押金。可那时正值年底,几乎没什么工作机会。
我记得连着一个月做其他项目的设计测试,都没通过。最后没办法,只能放弃房租押金,收拾东西回老家过年。
大概一年前,家人说他们经济状况不好 —— 不仅帮不了我,反而让我更没安全感。每次想到这事,就总联想可能发生的风险,最后焦虑到只能麻痹自己,假装什么都不知道。
回想起来,焦虑症好转的契机,是离开原有环境。我搬去和男朋友住了段时间休养,虽仍找不到工作,但有人一起打游戏、养猫、看演唱会,生活似乎好了点。
后来我去南方找到了新工作。只要上班时集中精神高效完成任务,就有希望六点半准时下班。
在我看来,焦虑是个人与环境的共同产物。对普通人来说,房租、失业、远距离搬家这些琐事,都是压在生活重担上的砝码。即便有游戏大厂经历,求职时我还是常碰壁。作为普通人,总要被迫接受不喜欢、不擅长的事,这不是单靠努力或优秀就能改变的。
现在偶尔还是会焦虑。完不成工作量、心情差时,就点杯好喝的冰咖啡哄自己,然后继续上班。我还在工位弄了个娃屋,累了看看,能被治愈一点。
最近开始去攀岩,爬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抓点、怎么踩脚,是难得专注当下和自身的体验。
不知道这算不算与焦虑症和解,只能说好像摸透了和焦虑相处的门道。药物救不了我,还是得靠重新安排生活,找回对生活的掌控感。若不能立刻物理上脱离原有环境,至少让精神先抽离:找些爱好转移注意力,不一定能根治焦虑,但至少能喘口气。
三、一直担心坏天气,走出门却发现根本没下雨
喵塔,28 岁,自由职业者回想过去,学生时代的选择多少带点 “看别人怎么做我就怎么做” 的影子。但作为被优绩主义笼罩的 “好学生”,其实很难意识到这一点。
我短暂上过班,却发现适应不了职场:反感需要服从的场合,讨厌被安排、被分配不属于自己的工作、被 PUA 的企业文化,以及披着 “荣誉感” 外衣的无偿加班。最后,我选择了自由职业 —— 这成了焦虑症的开端,但我不后悔。
成为自由职业者后,我试过网上接稿、做直播,现在运营自己的账号和地方文旅文创产品。说实话,不上班的选择让我精神上更自由,选择也更多。


不管上班还是自由职业,未来都是不确定的。哪怕有铁饭碗,人生也总有意外。焦虑症人群的根本问题,是害怕不确定性,太想掌控未来。
若能百分之百知道未来结果就好了,可这根本不可能。
我身上有个和外公有关的纹身。外公是外科医生,值班时为提神抽了很多烟,最后得了肺癌。我算过他活了 26229 天,就把这个数字纹在身上,提醒自己人生很短,想做什么就赶紧做。
但去医院确诊焦虑症前几个月,这个纹身却在提醒我 “人很脆弱,不知何时会死”。我从期待未来,变成了害怕未来。
我期待自由的未来,却忘了自由本就是最未知、最不可控的。
身边的同侪压力和社会时钟规训,也让我多少有些焦虑。点开朋友圈,看到本科同学突然结婚,心想 “我们不是还年轻吗?” 转念才想起自己快 30 岁了。加上要运营社交媒体,研究热点和爆款时发现,焦虑的内容更易引发共鸣。
可真实世界和经过编辑的世界,差别很大。
做了一段时间自由职业后,来自社会主流的焦虑反而缓解了。不像上班族,身边没太多同龄人,没了随大流的感觉。我会想:或许世俗意义上我落后了,可落后又怎样?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?
之前总担心不上班会完蛋、不遵循传统会怎样,结果发现什么都没发生 —— 就像一直担心外面天气糟糕,走出去才发现,天上根本没下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