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超声速客机的市场逻辑:从 “协和” 成功到美苏发展分野
超声速客机的诞生,并非单纯的技术狂欢,而是特定历史背景下市场需求的必然产物。这一需求的核心,集中在北大西洋两岸 —— 欧洲与北美之间的跨洋出行。自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后,欧洲白人移民在北美大陆建立政权、发展经济,逐步形成了 “欧美” 这一宏观历史 - 文化整体。尽管分属不同主权国家,但紧密的政治、经济与文化联系,推动着跨大西洋交通方式不断迭代:从 “圣玛利亚” 号快帆船,到泰坦尼克号邮轮,再到跨洋喷气式航班,每一次升级都是 “两岸自我整合” 需求的体现。
20 世纪 60 年代,航空工业进入马赫数 2(M2)时代,超声速飞行技术趋于成熟,跨大西洋超声速航班的可行性逐渐显现。正是这种内生需求,支撑了 “协和” 超声速客机的诞生与运营:它以 M2.0 的巡航速度(1.8 万米高度下约 2100 公里 / 小时),将跨大西洋飞行时间缩短至 3.5 小时左右,较传统亚声速客机节省近一半时间。凭借稳定的跨洋客源与明确的市场定位,“协和” 不仅运营了近 30 年(1976-2003 年),更实现了一定程度的商业盈利。

相比之下,自中苏分裂后,苏联人并无需要频繁跨越漫长距离往返的友邦,其自身中亚-远东地区的发展程度则不足以支撑“协和”(蓝色)式超声速客机的运营成本。图-144(红色)是纯粹的面子工程,这注定了其客运上的失败。
- 苏联图 - 144 的 “面子工程”:中苏分裂后,苏联缺乏需要频繁跨洋往返的紧密盟友,而其境内中亚 - 远东地区发展水平有限,无法支撑超声速客机的高运营成本。图 - 144 虽与 “协和” 同期研发,却因定位模糊、技术不成熟(多次发生事故),最终沦为政治宣传工具,客运业务早早夭折。
- 美国的 “潜力” 与 “困境”:美国本土市场本应具备超声速客机的发展土壤 —— 其主体 48 州呈扁长方形,东西海岸(如西雅图与迈阿密、圣地亚哥与波士顿)距离约 4000-4400 公里,与北大西洋宽度相近。理论上,M2.0 速度的超声速客机,能像 “协和” 服务跨大西洋航线一样,为美国东西海岸出行带来显著时间优势。但最终,美国第一代超声速客机项目(如波音 2707、洛克希德 L-2000)却走向了比苏联更彻底的失败。
美国超声速民机方案(上:波音2707后期版;下:洛克希德L-2000)
二、声爆:美国超声速客机发展的 “致命瓶颈”
美国超声速客机项目夭折的原因错综复杂:登月计划挤占资源、总体设计冒进导致技术闭环失败等 “内因” 不容忽视,但最关键的 “外因”,在于声爆对飞行路线的限制—— 这一问题对 “协和” 与美国本土项目的影响,有着天壤之别。
(一)声爆:超声速飞行的 “噪声噩梦”
声爆是物体在大气层内超声速飞行时,产生的特殊噪声现象。与亚声速客机 “由远及近、连绵不绝” 的轰鸣不同,超声速飞机水平飞过时,地面观察者会在飞机过顶后,突然听到一声(或两声叠加)类似炸雷的巨响,随后才是引擎的持续噪音。这种噪声的响度,与飞机尺寸、马赫数、飞行高度及飞行状态密切相关:小型物体(如子弹)的声爆无害,但客机级别的声爆会形成强烈噪声污染,可能对老人、孕妇、心脏病患者造成不良影响,甚至导致建筑玻璃碎裂、墙体开裂。(二)“协和” 的幸运与美国的困境
对 “协和” 而言,声爆几乎不成问题 —— 其主营的跨大西洋航线,飞行路径多在海洋上空,除对海洋哺乳动物的潜在影响外,对人类活动无直接干扰。但美国本土项目完全不同:若要服务东西海岸航线,飞机必须频繁横跨北美内陆。彼时,美国内陆州虽被调侃为 “飞越地带”,但亚声速飞行的 “无视”,与超声速飞行的 “头顶惊雷”,在民众接受度上有着本质区别。1964 年,美国联邦航空管理局(FAA)与空军在俄克拉荷马州开展的 “邦戈二号” 声爆实验,彻底激化了这一矛盾。实验中,B-58 超声速轰炸机等军机在该州上空制造了 1253 次声爆,最终引发 9594 起建筑损伤投诉与 4629 起人体伤害投诉。然而,美国政府与法院以 “国家利益”“科学牺牲” 为由,傲慢驳回了大部分投诉,将声爆的 “邪恶形象” 深深植入民间。
雪上加霜的是,民间人士威廉・舒克利夫(曾参与曼哈顿工程,打造 “核科学家转型环保人士” 人设)借机煽风点火。他创立 “反声爆公民联盟”,撰写《SST 与声爆简明手册》,将声爆夸张为 “无法防御的终极武器”,引发类似 “反基站” 的公众恐慌。这种情绪通过政治渠道传导至国会,最终导致 1971 年参议院以 51:46 票否决了超声速民机项目的追加拨款 —— 美国第一代超声速客机项目,就此胎死腹中。

一时洛阳纸贵的《SST与声爆简明手册》,把声爆吹成了某种十步杀一人、千里不留行,从物理学本质上无法防御或减弱的终极武器。
三、美国陆上禁令的前世今生:从 “自我扼杀” 到 “大家都别玩”
本土项目失败后,美国并未放弃对超声速航空的掌控,而是转向 “以监管遏制竞争” 的思路 —— 通过制定严苛的禁令,将全球超声速客机市场拖入 “停滞期”。
(一)禁令的核心内容:CFR 91.817 与 “死亡判决”
1973 年,FAA 颁布《民用航空器声爆》(CFR 91.817)与《超过 1 马赫的特殊飞行授权》(CFR 91.818),正式确立 “陆上民用超声速禁令”:- 核心限制:任何人不得在美国境内以超过 1 马赫的速度操作民用飞机,除非获得特殊授权(CFR 91.817);
- 起降限制:最大速度超 1 马赫的民用飞机,若要在美国机场起降,必须遵守 “确保境内无地面声爆” 的飞行限制(CFR 91.817);
- 例外条款的 “伪善”:CFR 91.818 虽为科研预留 “特殊授权”,但在当时的技术官僚体系下,根本无法用于商业航班 —— 即便 “协和” 也只能在美国东西海岸的机场起降,无法开展跨陆商业飞行。

ICAO附件16第I卷是关于民用航空器噪声的,一剑封喉“协和”改型的第12章总共就这三句话。
(二)特朗普废除禁令的 “如意算盘”
2024 年 6 月,特朗普签发 “推广美国超声速航空” 行政令,要求 FAA 在 2025 年 12 月前废除 CFR 91.817,2026 年 12 月前建立新的噪声认证标准。这一决策看似 “推动技术进步”,实则暗藏三重算计:
- 军工复合体的 “焦虑转移”:近年来,中国在六代机、弹射航母等领域的快速赶超,让美国航空航天界弥漫着 “落后焦虑”。特朗普试图通过松绑禁令,将资本与资源导向超声速民机等 “能快速出政绩” 的项目,复制 “新型武器改变大局” 的幻想。例如,投资超声速民机公司 Boom Supersonic 的风投(如 Caffeinated Capital、8VC),同时也是 Palantir(网特技术公司)、Saronic(无人艇项目)等军火初创公司的投资方 —— 本质是将民用项目与军工利益捆绑。
- 预算 “重定向” 与竞选噱头:特朗普在 2026 财年预算中,将 NASA 基础科研经费从 73 亿美元腰斩至 39 亿美元,砍掉 MAVEN 火星探测器、“朱诺” 木星探测器等 “无法短期变现” 的项目,裁撤 1818 个科研编制(含 875 名 GS-15 级资深专家)。省下的资金被 “重定向” 至超声速民机、重返月球等 “易制造赢学叙事” 的项目,为其竞选积累政治资本。
很可能是特朗普的终极梦想——超声速空军一号,只不过在他生前颇有困难
- 对支持者的 “合法酬庸”:Boom Supersonic 的投资方(如 8VC 创始人 Joe Lonsdale)是特朗普的狂热支持者,Palantir 甚至用政府订单利润赞助特朗普的生日阅兵;该公司的两位说客 —— 联邦参议员 Mike Lee(将特朗普比作摩门教 “摩罗乃队长”)与 Cory Gardner(89% 的投票支持特朗普法案),均为共和党核心成员。废除禁令,本质是为支持者的资本项目扫清监管障碍,是美国 “权钱交易” 政治生态的典型体现。
四、禁令松绑的 “伪命题”:美国超声速航空的技术困局
白宫网站将废除禁令吹捧为 “历史性突破”“重新确立美国领先地位”,但事实恰恰相反 —— 这一政策调整,对美国超声速民机发展毫无实质推动作用,甚至暴露了其技术路径的 “死胡同”。
(一)“合法漏洞” 早已存在,禁令并非发展障碍
CFR 91.818 的 “特殊授权” 条款,本就为科研与演示飞行预留了空间。理论上,只要企业能证明 “飞行不会产生地面可感声爆”,即可申请授权开展商业飞行。在当前美国政治底线不断下滑的背景下,甚至可将每一次商业航班包装为 “演示飞行”,绕开禁令限制。换言之,禁令的存在与否,从未真正阻碍美国企业的技术探索 —— 真正的障碍,是其技术路线的 “投机取巧”。(二)Boom 的 “邪术”:马赫截断与技术倒退
目前,美国唯一推进超声速民机开发的公司是 Boom Supersonic。该公司跳过技术成熟度更高的小型超声速公务机,直接上马 80 座级、8000 公里航程的中型客机(Boom Overture),却未在 “声爆优化” 上取得任何突破 —— 其所谓的 “解决方案”,是依赖 “马赫截断” 技术。
示例1:马赫数超过2的飞机匀速水平直线掠过,每一时刻向下的各方向声爆射线折射后,在地面形成弧状的声爆边界。该边界随飞机不断前推,形成带状的“声爆地毯”(与焊缝形状的形成原理相似),并在这一“走廊”外截断形成听不到声爆的声影区。
- 速度上限极低:要实现马赫截断,巡航速度需控制在 1.1-1.3 马赫之间,仅比湾流 G650(0.96 马赫)快不到 20%;
- 能量损耗巨大:持续突破声障会导致燃油效率暴跌,运营成本远超亚声速客机,性价比极低;
- 环境依赖性强:声爆折射轨迹受大气温度、压力、风速、地面海拔(如山地、摩天大楼)等因素影响,无法稳定复现,存在严重安全隐患。

示例2:马赫数略大于1的飞机从高空匀速水平直线掠过,所有方向的声爆射线均中途折射回天空,无一落至地表,声爆地毯宽度为零(整个地面均为声影区),发生“马赫截断”。
Boom 选择这一技术,本质是回避 “声爆反设计”(通过飞机外形优化降低声爆)的艰苦攻关,只求 “技术性合规”,却对民众生命健康不负责任 —— 这正是马克思主义所指出的 “资本导致科技异化” 的鲜活案例。
五、中国的突围之路:从技术跟跑到路径引领
当美国在 “政策炒作” 与 “技术投机” 中徘徊时,中国超声速航空事业正以 “基础攻关 + 多元探索” 的务实路径,实现从跟跑到超越的跨越。
(一)基础研究:五年走完西方三十年路程
2012 年前后,我国在声爆预测领域仍落后西方 50 余年。但在国家战略支持下,西工大、北航、航空工业气动院等单位协同攻关,实现了跨越式发展:- 2018 年前,攻克基于线化理论的声爆预测技术;
- 2023 年,突破声爆非线性传播难题,达到西方 20 世纪 90 年代水平;
- 2023 年,航空工业北京航空研究院解决 “聚焦声爆” 预测问题(非匀速飞行下的声爆特性),完善了声爆预测理论体系;
- 2018 年,航空工业气动院与零壹空间合作,通过 OS-X0 亚轨道飞行器,获得我国首组真实大气下的地面声爆数据,填补实测空白。
(二)应用探索:国家队与民企的 “双轮驱动”
在基础研究扎实推进的同时,我国形成了 “国家队定方向、民企探路径” 的协同格局:- 国家队的战略布局:2024 年 5 月,原歼 - 15 总师孙聪等在《中国工程科学》发表文章,将超声速客机列为未来 20 年航空工程重点方向,明确聚焦 “低声爆全机优化、变循环发动机、智能复材修复” 三大关键技术,目标是实现 “商业可行性与环保可行性的统一”。
- 民企的灵活探索:
- 成都凌空天行:走 “航天 + 航空” 路线,研制四倍声速乘波体客机(“云行” 系列),2024 年 10 月完成概念验证机试飞,12 月实现冲压发动机试飞,计划 2027 年全机首飞;
凌空天行的“窜天石猴”超声速客机设计方案
- 天目山实验室:联合北航、商飞,开发技术更成熟的二倍声速公务机(“天目山十号”),2025 年 6 月完成 1/18 缩比验证机低速首飞,聚焦 “低阻力 + 低声爆” 平衡设计。

天目山实验室的“天目山十号”超声速公务机概念方案
这种 “仰望星空(高超声速技术)与脚踏实地(中低速超声速公务机)” 同步推进的模式,既规避了技术冒进风险,又为未来市场需求预留了多样化选择,是符合中国国情与技术规律的最优路径。
六、结语:超声速航空的未来,不在美国的 “政绩工程” 里
超声速客机并非亚声速客机的 “替代品”,而是依赖全球经济一体化、跨国经贸人文交流的 “高度特化工具”。美国当前的 MAGA 政权,奉行孤立主义、破坏全球化进程、经济相对衰落,既无支撑超声速航空发展的市场基础,也缺乏务实的技术路径 —— 其所谓的 “禁令松绑”,不过是政治投机与资本博弈的闹剧,不仅无法推动技术进步,反而可能因技术投机引发安全风险。反观中国,在全球化浪潮中坚持开放合作,以 “基础攻关打底、多元探索破局” 的路径,稳步推进超声速航空事业。我们或许无法独自改变全球格局,但脚踏实地的技术积累、符合市场规律的发展规划,终将让超声速航空从 “少数人的奢侈品”,变为造福人类文明的 “高效交通工具”。
两岸猿声啼不住,轻舟已过万重山 —— 中国超声速航空的未来,不在他人的炒作与阻挠中,而在每一次风洞试验的精准数据里,在每一次验证机试飞的平稳起降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