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,这场以 “提升成绩” 为名的实验,正在重塑校园里的一切。它不仅意味着学生要不断更换教室、宿舍与老师,更在无形中割裂了人际关系的纽带。当 “原子化” 这一常用于描述大学社交状态的词汇,提前降临在这群高中生身上时,我们看到的,是一场关于生存、竞争与成长的复杂博弈,而博弈的主角,更多是高考本科过线率之外那 61% 的 “沉默大多数”。
一、分班:一场无休无止的 “流动实验”
“不要走漏风声,不要给学生看名单,晚自习直接广播分班。” 这是校领导为分班定下的核心策略 —— 快刀斩乱麻,避免学生抗议。县中老师苏明对此早已习惯,却仍会为每次分班的仓促感到无奈。有一次,直到晚自习前,她才拿到分班名单,自己原本带的四个班被打散,重组为两个重点班与两个普通班。领导给了她两份重点班名单,让她随机抽取任教班级,同时要求:第一节晚自习通知分班,第四节前完成班级调换,第二天更换宿舍。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。两名负责普通班的老师因不满安排,提前公开了名单。消息一出,学生们蜂拥至办公室核实,苏明夹在书中的名单被翻出,不满的情绪瞬间在校园里发酵。要知道,高一开学时,学生们才刚按英、俄、日语种分班,没人料到期中考试后就要再次面临拆分。
动员工作随即展开,教务老师、生活老师、年级主任与班主任全员上阵。有老师直言学生 “适应性太差”,认为分班不过是换个班级,没必要过度反应。可对学生而言,学校早已是他们的全部世界 —— 尤其是住校生,教室与宿舍是他们生活的核心场所,频繁变动意味着安全感的彻底崩塌。
仅用一节晚自习,教室里的桌椅被重新归位,新的学生与班主任即将到来。苏明深吸一口气走向新班级,却被一名男生拦在门口 —— 他坚持要回到原班级,不愿面对陌生的环境与同学。几番沟通无果,苏明只能在一片疏离与敌意的目光中,磕磕绊绊地结束了第一堂课。
那个夜晚,反抗以一种微弱却坚定的方式上演:学生们拒绝熄灯,以此表达对分班的不满。苏明巡宿舍时,看到女生们几乎都在哭泣,无人入眠。有个女孩拉着她的衣角,恳求她多待一会儿,看着自己入睡。离开宿舍后,苏明也忍不住偷偷抹泪:“对这些孩子来说,学校就是他们的全世界,可这个世界太小了,小到容不下一份稳定的归属感。”
并非所有反抗都能换来结果。那个不肯进新班的男生,拉着苏明与原班主任找领导反复求情,承诺 “绝不掉出年级前 50 名”,才勉强回到原班。可一个学期后,他还是与原班主任再次被拆分。另有学生为调回原班,宁愿从重点班转到普通班,甚至向年级主任下跪,却只得到 “不能开这个口子” 的答复;还有一群学生联合找主任谈判,得到的承诺是 “考进前 50 就能回原班”—— 苏明心里清楚,这不过是一句无法兑现的安抚。
分班带来的矛盾远不止于此。新班级里,“原住民” 与 “外来者” 的冲突不断,有些老师会下意识偏爱熟悉的学生,上课提问、排座位时优先照顾,让新同学倍感委屈。苏明多次提到 “班级凝聚力”,在她看来,当一个班级形成凝聚力后,管理、学习都会变得顺畅,可分班彻底粉碎了这种可能。学生们不再有班级归属感,没人愿意当班委,没人主动负责班级清洁;学校每周评选的 “流动红旗”,过去学生们会自发为班级争取,如今只剩老师独自在意。
更令人唏嘘的是,随着分班频率的增加,学生们逐渐变得麻木。他们不再对新班级投入感情,毕竟一切都是暂时的 —— 一个学期下来,有人甚至认不全同班同学。教师节的贺卡越来越少,学生们不再奢求老师能陪伴自己多久,或是出于现实考量,或是出于自我保护,他们渐渐切换成 “人机模式”,用一种近乎冷漠的态度应对频繁的变动。
唯有少数重点班的学生,还会在意分班的结果。但驱动他们的,并非对成绩的渴望,而是对熟悉环境与同伴的依赖 —— 他们好不容易才适应了一个班级,却又要面临拆分。苏明敏锐地观察到,随着时间推移,成绩格局逐渐固化,分班后期已难带来显著改变,“好的更好,差的更差”。可学校似乎找不到更有效的管理方式,只能任由这套 “流动实验” 继续运转。
苏明也曾反思:如果换做自己,除了分班,还能有什么办法提升学生成绩?她想起分班前的某个场景 —— 路过一个班级时,里面正播放英语听力,可几乎所有学生都在讲话,音频声被完全淹没,几个想学习的孩子,只能捂着耳朵背单词。“换作是我,顶多在分班前多做些人文关怀,尽量减少对学生的断崖式伤害。” 她说。

二、过线率:生存压力下的 “两条腿走路”
在这座县城里,频繁分班并非个例。“除了最好的两所中学,其他县中基本都这样。” 苏明说,自己所在的学校还算 “温和”,她的一位朋友透露,其任教的学校一个学期就分了四次班。对这些生源较差的学校而言,通过分班激化竞争,是提升本科过线率的 “保命手段”—— 而过线率直接关系到学校的排名、声誉,乃至后续的生源质量。这场以 “过线率” 为目标的实验,充满了不确定性。分班的依据、频率随时调整,没有固定流程,唯一的恒定标准是考试成绩。在苏明看来,这种策略对大部分学生而言并非激励,更像是一种 “纯折磨”。校领导却陷入了悖论:他们明知学校拿到的是最差的生源,却仍期望在高考中超越那些从一开始就领先的学校;分管校长甚至直言 “现在的制度违背自然规律”,可 “别的学校都在卷”,他们别无选择。
“卷” 的压力渗透到校园管理的每一个缝隙。为了防止学生在早自习期间偷懒,学校规定 “早自习开始前与结束后十分钟内,禁止上厕所”—— 只因曾有班主任整节早自习找不到学生,最后发现男生在厕所里睡着了。厕所隔间没有门,也是这种管控逻辑的延伸:苏明起初对此感到不适,后来才明白,有门会给管理增加难度 —— 过去常有学生躲在隔间里抽烟,他们大多没钱,常常三五人分吸一根烟,没门的设计,本质是为了 “方便监管”。
比起学生,老师们更早陷入竞争漩涡。学生入校时,校领导会根据中考成绩进行 “S 形分组”:若 A 组有第一名和第三名,B 组就分配第二名和第四名。相应地,所有老师与校领导也被划分为 A、B 两个阵营,每次考试都是一场 “对战”。苏明所在的 B 组从未赢过,分管领导甚至偷偷嘱咐打印店老板,要为 B 组留存 A 组的复习资料;期末考试时,为防止 A 组获取 B 组的试卷,领导还让打印店将试卷标题 “高一年级期末考试” 改成 “高二”。
在这样的氛围里,两个组的老师几乎不一起吃饭、聊天,各自为营。每到期中、期末考试有学生请假,年级主任最先问的不是 “学生身体怎么样”,而是 “他成绩好吗?会不会影响过线率?”
除了分班,这所县中还靠着 “两条腿走路” 提升升学率 —— 鼓励学生学小语种、批量培养艺术生。苏明的大部分学生,九年义务教育基础薄弱,尤其是英语,不少人连 “get” 的意思都不知道,相当于用小学水平直面高中英语。学校因此大力推广俄语、日语,宣传 “从零教起,难度更低”,更抛出诱饵:选择非英语语种,就能进入重点班。
文理分科的逻辑,同样围绕 “过线率” 展开。尽管已实施新高考政策,但 “文科”“理科” 的划分仍在沿用。在这所学校,只有成绩最好的学生有资格选理科,一个年级仅设一个理科班;且不存在 “物理 + 化学 + 生物” 的纯理科组合 —— 一来是师资不足,二来是为了避开高分考生聚集的 “内卷赛道”。而对文科生,学校只提供 “政治 + 历史 + 地理” 一种选择,苏明坦言:“他们到最后都会成为艺术生。”
这套策略的操作路径清晰可见:高一频繁分班后,学校将有望凭文化课考上本科的学生集中到一个班,其余班级全部定位为 “艺术生储备班”;进入高二,学校会大规模动员学生转向艺术专业。最终的结果是,一所 500 人的高中,400 人成了艺术生。
用苏明的话说,这是一种 “打包出售”—— 学校与艺考机构合作,薄利多销。对美术培训机构而言,在外招生最多只能收一二十人,与学校合作却能一次性招到一两百个学生,且不要求考名校,只需过本科线即可。可老师们私下聊天时总会困惑:一个学生既学俄语又学艺术,最后考上民办三本,他的未来在哪里?批量制造出 “勉强过线” 的学生,究竟是给了他们希望,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消耗?
三、沉默的大多数:友谊、梦想与生存焦虑
在频繁分班与过线率的双重压力下,校园里曾经流行的 “X 班的某某”,彻底失去了意义 ——“上周还在一班,下周可能就去十八班”,班级的划分只剩下 “好班” 与 “差班”,学生们也随之被归为 “好班的某某” 或 “差班的某某”。这种二元对立的标签,成了许多学生无法摆脱的枷锁。17 岁的小诗,高二开学时经历了一次 “身份跌落”。她原本在好班,一次考试失误后,所在班级被整体降为差班,绩优生被抽走。得知消息的那一刻,小诗崩溃了,觉得自己成了 “废人”,她给父母打电话,哭着说 “不想读书了”。
作为差班里的 “原住民”,小诗很难适应新环境:周围的同学不爱学习,还看不惯她做题,戏称她是 “卷王”;新同学抱怨 “这个班太差” 时,对原班级有深厚感情的她,忍不住当场哭了出来。后来,随着相处时间变长,她与新同学的隔膜逐渐减少,可她已不再有兴趣认识任何人,更不奢望交到朋友,“只求别和别人起冲突”。对她而言,当下最迫切的目标,是在下一次分班时回到好班。
与小诗不同,崔敬从一开始就站在了 “差班” 的阵营。他是老师眼中 “聪明但不爱学习” 的典型,却很受办公室老师的喜欢 —— 一有空就去办公室找老师聊天,几乎 “拿下了所有老师”。可在同学面前,崔敬始终带着疏离感,他觉得同学 “虚伪”“一帮子 low 货”:成绩差的 “没脑子”,整天玩手机打游戏;成绩好的 “像木头”,路上打招呼都不理人。
即便嘴上不在乎,崔敬也难掩内心的落差。见到好班的同学时,他会下意识觉得 “低人一等”;频繁的分班让他没有安全感,不断认识新人、重新社交,对他而言是一种负担。他害怕随机分配到不爱干净的舍友,更怕 “和一群陌生人住在一起” 的陌生感。高一没读完,崔敬就选择了退学 —— 他想不明白学习的意义,也无法适应无休无止的分班。退学前,他曾坦言:“如果不分班,也许我能交到几个朋友,学校生活也不会这么无趣。”
退学后,班上同学发来消息:“你真的不上了?我们会想你的。” 崔敬的回复带着一丝自嘲:“想我干吗?我们是什么很好的朋友吗?” 这种对周围人的不信任,成了许多县中学生的共同底色 —— 小诗不敢当学习委员,怕被嘲笑 “成绩差还装努力”;崔敬曾被任命为班长,却不敢管同学,怕被背后议论;他们总觉得别人的目光带着审视,时刻担心自己 “烦到了别人”。
苏明也曾思考过学生 “没朋友” 的原因:“不是不想交,是没机会交。” 她想起自己的高中时代,学校会组织合唱、朗诵等集体活动,可现在,这类活动少得可怜,即便有,也只是几个人参赛。除了那些颜值突出或成绩顶尖的学生,绝大多数人都在沉默中度过校园时光,只能与固定的一两个 “饭搭子” 相伴。
当然,也有学生完全适应了分班节奏。苏明提到一个孩子,觉得 “分班还没分够”,因为班里的 “坏分子” 没被彻底清除,不利于学习氛围,“最好全班都是绩优生”。这个孩子拒绝一切 “无效社交”,认为聊天 “浪费时间和感情”,连大扫除都会逃避,私下里告诉苏明:“比起同学,我更信任你。”
苏明口中的韩智,就是这类学生的典型。他从不和同学闲聊,也不出去玩,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。在相熟同学眼中,他 “素质有待提高”;在苏明看来,没人能真正了解他 —— 韩智的目标是 “考上 985、211”,却答不出具体想考哪所学校,那些名校的数字,更像是一句顺口说出的口号。
四、梦想:被现实折叠的 “不切实际”
“上大学有什么意义?” 隔壁班有学生曾这样问政治老师,得到的回答是:“你先考上大学再说。” 在这所县中,“先考上大学” 成了所有问题的标准答案,可对大部分学生而言,这个答案背后,是更深的迷茫 —— 考大学是为了找好工作吗?考不上怎么办?人生的意义在哪里?这些问题,小诗每天都在思考。她成绩不算差,却总在网上刷到 “研究生、本科生找不到工作” 的新闻,忍不住焦虑:“社会上会有越来越多的高级知识分子,像我这样成绩一般、县中毕业的人,以后能做什么?” 这种焦虑严重时,她能三节课写不进去作业。
“你以后想干什么?” 这是小诗和同学聊天时最常说的开场白,可很少有人能给出答案。她掰着手指头数自己知道的职业:公务员、老师、医生,还有摆摊儿的 —— 这些都是她 “肉眼可见” 的工作,老师从未告诉过她,还有哪些 “看不见” 的职业方向。苏明偷偷补充:“其实他们还知道‘网红’,学校已经出过好几个小网红了。”
最近一次分班,小诗幸运地回到了好班,这让她多了些信心。她计划着 “先考个好一点儿的大学,尽量不走单招”,可至于考哪所大学、选什么专业,她毫无头绪 —— 老师和家长只催她 “考大学”,却没人和她聊过未来的职业规划。
提起对大学的想象,小诗的眼神里才有了一丝光亮:“可以带手机、点外卖、不用早起。” 但朋友依然不在她的期待里 —— 她觉得大学同学来自天南海北,难有共同语言;再加上刷到过很多大学宿舍矛盾的短视频,她 “对交好朋友不抱任何希望”。
崔敬则从一开始就否定了 “学习” 这条赛道。初三时,他就疑惑:“学这些东西,以后真的用得上吗?” 退学后,他尝试过很多工作:HR、保安、烧烤店服务员、咖啡店店员…… 这段经历让他真切感受到 “学历贬值”—— 做 HR 时,他手里过过无数本科毕业生的简历,很多人找不到体面的工作,而决定他们能否通过面试的,却是自己这个 “高中都没毕业的未成年人”。当然,崔敬很快也因未满 18 岁被开除。
在崔敬看来,学校里的 “学习至上论” 早已过时。他发现,班里很多同学其实并不焦虑,“他们早就想好毕业后进哪个厂了”。苏明也有同样的困惑:面对这群不爱学习的学生,该怎么备课?“他们似乎什么都不愿意听,可我不认真教,又要面临绩效考核的压力。”
她认同校领导说的 “得给他们找点事做,不然他们就会自己找事情做”,可现实是,学校里的社团只有 “名头”—— 为了申请评奖而设立,从未组织过活动;没有集体项目,连运动会的颁奖仪式都被省略。许多事不明不白地开始,又不了了之地结束,苏明只能反复告诉学生:“社会和你们想的不一样,很多事可能实现不了,但别放弃。”
“梦想” 这个词,在县中学生的语境里,成了 “不切实际” 的代名词。小诗曾想过学跳舞,高二转做艺术生,以后当舞蹈老师 —— 小时候学过跳舞的她,觉得自己还有些天分。可暑假里,妈妈带她去艺考机构,老师说 “太久没练,艺考够呛”。当被问及是否还要坚持时,小诗沉默了很久:“我现在 17 岁,说大不大,说小也不小,已经没办法像小时候那样,别人说我不行,还偏要证明自己。” 她顿了顿,补充道:“如果连找工作都困难,那更别说梦想了。”
这种认知从初二就开始了。随着对世界的了解越多,小诗越有 “自知之明”:“世界上有那么多人、那么多小县城,我的梦想根本实现不了。” 在她眼里,“梦想” 是成绩好的人的专属 —— 她有个成绩优异的朋友,明确说 “以后想当公务员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