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岛大学高等教育研究开发中心教授黄福涛,通过一组跨越 25 年的全球数据,敏锐捕捉到这一职业的 “吸引力流失” 趋势。1992 年至 2017 年间,国际学界开展了三轮大规模学术职业调查,覆盖美国、日本、德国、韩国等 20 多个国家和地区,累计回收有效问卷超 4.5 万份。这些数据如同一份细致的 “职业体检报告”,系统记录了全球大学教师在工作满意度、职业压力、制度认同与未来预期等维度的主观感受,最终勾勒出一幅令人忧心的图景。
一、全球趋势:满意度下滑与压力攀升的 “双轨并行”
从数据变化来看,大学教师职业状态的恶化并非剧烈爆发,而是一场缓慢却持续的 “温水煮青蛙”。在过去 25 年里,“满意度下降、压力上升” 成为绝大多数国家的共同趋势,这种看似温和的变化,实则暗藏着学术职业生态的深层危机。

与满意度下滑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工作压力的显著攀升。在 “我的工作带来很大压力” 这一陈述的认同度调查中,1992 年至 2017 年间全球平均增幅达 11%,且这一趋势几乎覆盖所有参与调查的国家。无论是科研评价的量化压力、行政事务的繁琐负担,还是经费竞争的激烈程度、教学任务的不断加码,都让大学教师感受到越来越强烈的 “制度压迫感”。
黄福涛指出,满意度与压力的表层变化,实则源于两大核心矛盾的激化。一方面,教师对所在院校的 “归属感” 正在瓦解 —— 过去将院系视为 “学术共同体”、愿意长期依托的信任,如今已转变为 “院校不可靠” 的疏离感;另一方面,教师在学术治理中的 “话语权” 持续削弱,尤其是在院系层面的学术政策制定中,越来越多的教师感到自己 “说了不算”,无法参与到与自身职业发展息息相关的规则设计中。这两点,才是学术职业吸引力逐渐褪色的根本原因。
二、群体分化:青年、女性与理工科教师的 “压力重灾区”
当我们将目光聚焦于教师群体内部,会发现压力的分布并非 “平均主义”,而是高度集中于特定群体。其中,青年教师、女性教师与理工科教师,成为了这场 “职业压力危机” 中的重灾区。青年教师首当其冲,承受着最大的 “不确定性压力”。在调查数据中,40 岁以下教师的满意度始终低于年长群体,而压力评分却持续走高。这种困境的根源,在于全球高校就业体系的 “不稳定化”—— 自 1992 年以来,非终身合同、非转任教师的比例在全球范围内持续上升,越来越多的青年教师面临 “合同到期即失业” 的风险,职业前景的模糊性让他们陷入持续的焦虑。
女性教师的处境同样不容乐观。在三轮调查中,女性教师的压力感知始终高于男性,满意度则普遍略低,这一差异在日本、德国、韩国等国家表现得尤为显著。尽管近年来性别平等理念在学术圈不断推进,但隐性的性别歧视、家庭与工作的双重负担,仍让女性教师在职业发展中面临更多阻碍。
理工科教师则受制于 “科研产出的硬约束”,成为压力最集中的学科群体。相比人文学科教师压力上升幅度的相对温和,理工科教师的职业发展直接与 “排名、经费、成果转化” 等硬性指标挂钩 —— 论文发表的期刊分区要求、科研项目的立项率、成果转化的经济效益,每一项都如同 “紧箍咒”,让他们时刻处于高强度的竞争压力中。

三、中国特殊性:资源增长与满意度下滑的 “矛盾困境”
在全球学术职业吸引力下降的大背景下,中国的情况显得更为复杂 —— 一边是高校资源投入的 “空前增长”,一边是教师满意度的 “显著下滑”,这种看似矛盾的现象,折射出中国高校治理的独特挑战。过去二十年间,中国高校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资源支持:实验设备不断更新、科研经费快速增长、学术平台持续升级,这些硬件条件的改善,按常理本应成为提升教师满意度的 “助推器”。例如,同样是高等教育投入快速增长的马来西亚,2007 至 2017 年间教师满意度始终维持在较高水平,压力感知也相对较低;而一些欧美高等教育强国,正是因为财政紧缩、薪酬停滞,才逐渐失去对年轻学者的吸引力。
中国也曾有过 “教师职业认同感高涨” 的阶段。2012 年,黄福涛主持的一项覆盖 8 个亚洲国家和地区的调查显示,超过 60% 的中国高校教师表示 “若重新选择,仍会选择成为高校教师”,这一比例在所有受访地区中处于较高水平。
但到了 2017 年,情况发生了明显转变。在最新调查中,约 65% 的中国大陆教师认同 “工作压力大”;在制度支持层面,仅有 35% 的教师认为 “大学管理人员与学术人员沟通良好”,仅 40% 左右的人认可 “院系行政人员能为教学科研提供良好支持”。换句话说,尽管科研投入在增加,但教师与院系、学校的 “互动体验” 却在恶化。
这种矛盾的根源,首先在于 “扩招带来的资源稀释与负担加重”。博士生大规模扩招后,学术岗位数量并未同步增长,导致科研成果、项目经费的竞争愈发激烈;同时,本科生与研究生数量的增加,也让教师的教学工作量大幅上升,而配套的教学支持体系却未能及时跟上,进一步加剧了压力。
更核心的问题,在于 “制度公平性缺失与职业发展不确定性”。2020 年一篇基于 2007 年调查数据的英文论文指出,在 18 个参与调查的国家和地区中,中国教师在院系层面的 “自评影响力” 最低,这意味着中国教师在学术治理中严重缺乏话语权 —— 即便资源条件改善,教师仍无法主导学术生态,只能被动接受规则。
青年教师面临的 “认知性焦虑” 则更为突出。黄福涛将这种焦虑定义为 “对评价标准模糊性与变动性的恐惧”:许多高校在招聘时承诺 “发表 3 篇 SSCI 一区论文即可晋升”,但教师入职后却被额外要求担任班主任、增加本科授课量;更令人无奈的是,随着学校政策调整,晋升标准还会 “水涨船高”,让青年教师根本无法预测自己 3 年、5 年后的职业走向。“连自己能在学校干几年都不知道,这种对未来的失控感,是满意度下滑的关键”,黄福涛坦言。
四、破局之路:从 “淘汰式考核” 到 “支持性长聘制”
要缓解大学教师的职业焦虑,尤其是青年教师的 “不确定性危机”,关键在于建立一套 “清晰、透明、可预测” 的制度体系。从全球经验来看,日本的 “合同透明化” 与德国的 “青年教授制度”,为中国高校提供了有益参考。日本高校在教师招聘环节,就将 “未来预期” 明确写入合同:工作内容、任期时长、续聘条件、晋升路径等细节,都会提前在招聘广告中详细说明,让入职者从一开始就对职业发展有清晰认知,避免 “入职即踩坑” 的困境。
德国的 “青年教授” 制度则更强调 “培养式支持” 而非 “淘汰式考核”。该制度通常给予青年学者 6 年合同,并在第 3 年进行中期评估 —— 评估的核心不是 “判断是否合格”,而是 “指出不足、提供方向”:学校会出具书面反馈,明确前 3 年的科研短板,同时提供科研启动经费,帮助青年教师组建小型研究团队、指导研究生。更重要的是,这些岗位大多带有 “长聘轨道” 属性,只要 6 年期满通过考核,就能顺利转为终身教职,而联邦政府的稳定资金支持,也为这套制度的落地提供了保障。
反观中国高校的中期考核,却往往陷入 “一票否决” 的极端。黄福涛作为海外评委参与过几所中国顶尖大学的评审,他的直观感受是:“整个评审氛围充满了淘汰压力,几乎没有引导与培养的空间,仿佛教师不是需要支持的学术人才,而是等待被筛选的‘产品’。”
事实上,“招聘竞争激烈” 与 “入职后支持不足” 的矛盾,正是中国高校制度设计的核心误区。黄福涛强调:“招聘时设定高标准、严筛选,完全符合学术发展规律;但当一位优秀学者通过严苛考核进入高校后,学校更应该提供透明的晋升规则、稳定的发展预期和必要的资源支持,而不是用不断变动的标准和残酷的淘汰机制,消耗他们的学术热情。”
从全球数据到中国现状,从群体困境到制度破局,大学教师职业光环的褪色,不仅是个人职业选择的危机,更是高等教育生态的预警。唯有重构 “学术共同体” 的信任、赋予教师更多治理话语权、建立透明可预测的支持性制度,才能让大学教师重新找回职业尊严,让学术理想摆脱现实枷锁,让这份曾充满光环的职业,重新焕发吸引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