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一、银发迁徙:一场始于责任的 “被迫远行”
2021 年暑假,50 多岁的商英收拾好简单的行囊,从陕西农村踏上前往西安的列车。此行的目的,是帮刚成家的儿子儿媳照顾刚入学的孙子,这一去,便开启了她未曾预想的 “老漂生活”。像商英这样的老人并非个例,国家卫健委(前国家卫计委)2015 年的数据显示,在占流动人口总量 7.2% 的流动老人中,43% 是为照顾晚辈而来的老漂族。若以 2020 年中国 3.76 亿流动人口总量推算,这一群体规模已超 1100 万人。他们的迁徙,本质上是一场 “责任驱动的远行”。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教授陈辉在历时十年、覆盖全国多地的调研中发现,老漂族的出现具有鲜明的时代属性:一方面,城市中大量异地定居的年轻夫妻,受限于工作压力与时间成本,难以独立承担子女抚育重任,老人出于代际责任,不得不成为 “后盾”;另一方面,城镇化率的持续提升(2024 年达 67.00%,预计 2030 年接近 70%),让 “青年异地安家、老人跨省带娃” 成为普遍现象。
然而,这份 “责任” 背后,藏着诸多无奈。商英曾因与儿媳争吵负气回村,留下 “再受气就不再带娃” 的狠话,可仅在老家待了几天,就因牵挂孙子计划重返西安;调研中,一位老人用 “坐牢” 形容自己的生活 —— 抽烟要去楼下,看电视要调低音量,早上怕吵醒子女只能憋在卧室;还有老人为照顾 3 个子女的孩子,耗时十年,将这段经历比作 “每个老人都要走的长征路”。他们中多数人并非主动选择漂泊,而是在 “子女需要” 与 “自我意愿” 的拉扯中,最终向家庭需求妥协。
二、融入困境:在陌生城市与家庭中 “双重边缘”
对老漂族而言,融入不仅是适应城市生活,更是在子女家庭中寻找合适的位置。但现实往往是 “双向难题”,他们既难融入陌生的城市环境,也易在家庭中处于 “边缘”。从城市适应来看,农村老人面临的挑战尤为突出。他们需要从头学习使用地铁、地图导航、取快递等基础技能;面对城市拥挤的住房条件,习惯了农村宽敞空间的他们倍感压抑;更重要的是,离开老家的熟人圈子后,他们失去了社交支撑 —— 没有 “牌搭子”,找不到聊天对象,只能将超市当作社交场所。大润发 2021 年《老漂族逛超市报告》显示,60% 的老漂族每周逛超市 3 次以上,近 70% 会与相熟店员唠家常,这份看似日常的互动,实则是他们对 “归属感” 的渴望。
而在家庭内部,“外来者” 的身份让他们更显拘束。陈辉的调研发现,老漂族的一天高度重复且充满 “被动性”:孩子未上幼儿园时,要兼顾带娃、做饭、家务,强度极大;孩子上学后,早晚要接送、做饭、采购,其余时间则独自留家。更让他们困扰的是,需处处适应子女的生活习惯 —— 商英为等儿媳下班吃饭,常错过跳广场舞的时间;有的老人抱怨子女饮食不规律、频繁吃火锅烧烤,却不敢多言;还有老人因子女要求 “顿顿有肉、不买打折菜、剩菜直接倒”,心疼浪费却只能顺从。
即便如此,他们的付出仍难换来完全的接纳。调研中,不少老人表示在子女家 “谨小慎微”:做好早餐不敢叫醒晚起的子女,只能在卧室与厨房间来回踱步;因作息差异,晚上想休息却要等子女回家,早上想活动又怕打扰家人。这种 “小心翼翼” 的背后,是他们对 “家庭外来者” 身份的清醒认知 ——《银发摆渡人》中写道:“老漂族漂浮在城市,多数没有扎根感。他们是城市的外来者,有的甚至感觉自己是家庭的外来者。”
当然,融入过程中也有温暖时刻。长期 “空巢” 的老人,能通过与儿孙朝夕相处弥补亲情空缺;年轻人也会因父母的到来,吃上熟悉的家乡菜,在忙碌中获得心理慰藉。但总体而言,“压抑” 与 “不自在” 仍是老漂族融入生活的主基调。
三、代际冲突:育儿理念差异下的 “家庭暗流”
三代同堂的生活,难免滋生矛盾,而冲突的核心,集中在育儿理念的差异上。陈辉在调研中发现,这种矛盾本质是 “精细化育儿需求” 与 “老漂族执行能力” 的错位。当代年轻父母普遍遵循精细化育儿理念 —— 要求奶瓶消毒、勤洗屁股、涂护理霜,反对给孩子看手机,甚至规定 “衣服穿一会儿就要换”。但由于年轻人没时间执行,这些高要求便 “转嫁” 给老漂族。可对老人而言,无论是意愿还是能力,都难以满足这些要求:他们更习惯 “吃饱穿暖、不哭不闹” 的传统育儿方式,认为频繁洗衣 “费水费洗衣液”,给奶瓶消毒 “没必要”;有的老人会用 “再哭警察抓你” 吓唬孩子,在年轻人看来是 “错误引导”;还有老人嘴上答应 “不给孩子看手机”,实际却因哄娃方便而 “阳奉阴违”。
矛盾的背后,是两代人对 “抚育责任” 的不同认知。年轻人既希望老人承担带娃重任,又要按自己的标准来,难免对老人 “求全责备”;老人则觉得自己 “免费当保姆”,没工资、没话语权,还常受批评,委屈感油然而生。调研中,有儿媳因婆婆干涉私生活短暂离家,也有老人因达不到子女要求,长期忍气吞声憋出心理问题。
不过,冲突并非只会导致对立。在共同承担家庭劳动的过程中,部分婆媳或母女会逐渐理解彼此。苏雨曾与婆婆因 “家庭话语权” 频繁争吵,直到婆婆中风返乡,她才意识到 “没有婆婆,家庭生活无法顺利运转”;许多儿媳虽会抱怨婆婆的不足,但也感激其付出,在磕磕绊绊中形成情感依赖。这种 “矛盾与依赖并存” 的状态,成为老漂家庭关系的真实写照。
四、制度性角色:家庭运转的 “隐形保障” 与未来隐忧
在现行社会环境与政策框架下,老漂族已不只是 “家庭帮手”,更成为一种 “制度性角色”—— 他们是缓解家庭抚育压力、保障年轻家庭运转的关键力量,却也面临着缺乏保障的未来。从家庭层面看,老漂族的存在,直接解决了年轻家庭的两大难题:一是经济压力,雇佣育儿嫂成本高昂(北京育儿嫂月薪超 7000 元,0-3 岁抚育总成本约 18 万元),而老漂族的 “免费劳动”,能帮家庭节省巨额开支。西安的关先生算过一笔账:夫妻月入共 1.9 万元,若妻子辞职带两个孩子,仅靠他一人收入,连租房、房贷、学费等开支都难以覆盖,更别提在城市买房;二是可靠性,相比于家政工,老人能无条件投入情感,照顾孩子更尽心,也避免了家庭隐私泄露的顾虑。
数据也印证了这一点:2016 年广东针对 1.2 万个二孩家庭的调查显示,86.5% 的家庭将 “没人照管” 列为生育二孩的最大困难。可以说,没有老漂族的支持,许多年轻家庭难以平衡工作与家庭,甚至无法实现 “双职工” 模式。
但这份 “保障”,却让老漂族陷入多重困境。他们中不少人处于 “上有老、下有小” 的夹心层 —— 既要照顾孙辈,还要牵挂老家的高龄父母,有的夫妻甚至被迫分居两地,只能靠全天视频通话缓解孤独;长期的劳累与委屈,让他们成为心理健康问题的高发群体,个别老人患上抑郁症,子女却常误以为是 “记性差、脾气大”;更关键的是,他们的付出常被忽视,在三代家庭中,老漂族往往是得到关爱最少的人 —— 子女下班回家后很少与其聊天,老人整天处于 “失语” 状态,孤独感不断加剧。

五、未来之路:如何让老漂族 “漂有所依”?
陈辉预言,在经济压力、区域发展不平衡、城镇化持续推进的背景下,老漂族现象将长期存在。如何缓解他们的压力、保障其养老生活,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。从政策层面看,需构建更完善的支持体系。当前,0-3 岁婴幼儿入托率极低(北京不足 3%),家庭仍是抚育主体,未来需加大普惠托育服务供给,减轻家庭对老漂族的依赖;针对农村老漂族返乡养老的需求,应大力发展农村互助养老,提供兜底保障,解决其 “老无所依” 的担忧;同时,需关注老漂族的心理健康,建立社区心理服务机制,及时发现并干预其心理问题。
从家庭层面看,子女的理解与关心至关重要。陈辉建议,中年人需多反思 “做儿女” 的角色 —— 他们往往在 “做父母” 上全情投入,却忽视了对老人的关爱。下班后抽时间与老人聊天、主动了解其需求、尊重其生活习惯,都能极大改善老人的心理状态;若经济条件允许,可在同小区为老人单独租房,让他们拥有独立空间,缓解家庭矛盾。
对老漂族自身而言,自我调节也很重要。要勇敢与子女沟通,表达内心情绪,避免委屈积压;同时,主动走出家门,参与社区活动(如广场舞、兴趣班),拓展社交圈,寻找新的生活重心。
老漂族是城镇化进程中的 “特殊群体”,他们用晚年时光支撑起年轻家庭的幸福,却也在漂泊中牺牲了自己的生活。当我们谈论 “家庭和谐” 与 “社会发展” 时,不应忘记这群银发 “摆渡人”—— 他们需要的,不仅是子女的感恩,更是社会的关注与制度的保障,让他们在付出的同时,也能拥有体面、安心的晚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