英国名校光环下:我在市场调查行业,干着最基础的 “脏活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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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朋友调侃我快把英国的工种 “集齐” 时,我才惊觉自己在伦敦的漂泊岁月里,早已把生存的可能性试了个遍。最初来到这里,我揣着一个近乎天真的期待:或许能用一份体力


当朋友调侃我快把英国的工种 “集齐” 时,我才惊觉自己在伦敦的漂泊岁月里,早已把生存的可能性试了个遍。最初来到这里,我揣着一个近乎天真的期待:或许能用一份体力活养活自己,同时为热爱的艺术事业攒下喘息的空间。于是,我给自己定下两年之约,也由此开启了 “我在英国打 100 份工” 的系列记录。
而今天要讲的这份工,是其中最特殊的存在。它让我这个顶着伦敦政治经济学院(LSE)光环的毕业生,第一次真正 “走进” 伦敦的千家万户,触碰到这座城市褪去光鲜后的真实肌理;更让我过去在课堂上学到的所有社会学理论,在现实面前接受了一场残酷又荒诞的检验。


从 “研究者” 到 “敲门人”:流水线里的劳动异化

LSE 社会学系的毕业证书还带着油墨的温度时,我从未想过自己在英国的第一份工作,会是背着沉甸甸的电脑和资料袋,在街头巷尾挨家挨户按门铃。开场白早已背得滚瓜烂熟,可大多数时候,迎来的不是拒绝就是沉默。我只能搓一把脸,整理好情绪,再走向下一扇紧闭的门。
我的岗位有个听起来很专业的名字 ——Market Research Interviewer(市场调查采访员)。三个单词拆开看都简单,可连在一起,却和我实际做的事隔着一层雾。招聘信息里写得格外理想化:“你将参与企业或政府的调查项目,与当地住户深度沟通,收集有效反馈。” 可没人告诉我,它还有个更直白的称呼 ——cold calling(陌生拜访),意味着要向毫无准备的陌生人发起一场 “类推销” 式的沟通,大概率会被当成打扰。
那时的我对这些一无所知,甚至天真地以为这份工作能让我的专业技能派上用场。面试时,我还兴奋地和面试官分享:“在社会学研究里,我最享受的就是访谈环节,我喜欢听别人的故事,了解他们的想法。”
现在回想起来,当时的期待有多高,后来的落差就有多大。读研时,作为一名 “研究者”(researcher),我要对一项研究的全流程负责:从提出研究问题、梳理文献综述、设计调研方法,到招募受访者、分析数据,最后撰写论文,每一步都倾注着自己的思考。可在这家大型调查公司里,研究的每个环节都被切割成一个个独立的模块,分给不同的人负责 —— 有人专门设计问卷,有人负责分配地址,有人统筹数据整理,而我,属于最基层的 “田野部门”,只需要拿着现成的采访稿,敲门、提问、把答案上传到系统里。
至于这些数据最终会被用来做什么,研究结论会如何影响政策或商业决策,我一无所知。我们的劳动成果被彻底从自身剥离,就像流水线上的工人,只负责拧螺丝,却永远不知道自己拧的螺丝会组装成什么机器。
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明白,现代社会的分工早已把所有工作都改造成了流水线,市场调查和工厂里的生产没有本质区别。而我,就是这条流水线上最廉价的一环:按 200 次门铃,能有 10 个人愿意开门接受采访,就已经算是 “幸运”。我们要咽下被拒绝时的尴尬与沮丧,扛着 KPI 带来的焦虑,独自面对街头的冷风和紧闭的门窗,可最终拿到的,却是一份没有底薪、只靠佣金计算报酬的零工合同。


樱花树下的 Council flat:一位母亲的 “教育执念”

尽管这份工作充满了劳动异化的无奈,但并非毫无意义。就像我的培训师 Rizwan 说的:“这份工作最好的地方,是能让你遇见伦敦最形形色色的人。” 光是这一点,就足以让我暂时抛开心灵的重压和遭遇的冷眼,重新燃起动力。它像一张特殊的通行证,允许我光明正大地潜入伦敦的各个角落,看见那些藏在繁华背后的众生相。
我的第一个调查项目,是为英国广播电台(Radio)收集用户反馈。拿到项目时我第一反应是惊讶:“现在还有人听电台?” 在流媒体当道的时代,这个课题仿佛已经过时,再过几年或许就要被送进博物馆。而我的任务,是说服地址列表上的住户参与采访,记录他们的职业和家庭信息,再请他们在接下来的一周里,每天记录自己的电台收听情况。
第二周,当我看到新的地址列表时,心里顿时一沉 —— 上面密密麻麻写的全是市政公寓(Council flat)的地址。Rizwan 之前跟我吐槽过,他运气最差的时候,在这类公寓里跑一天,也只有 3 个人愿意接受采访。我后来才知道,Council flat 大多是政府以低价出租给生活困难人群的住房,这里的住户大多挣扎在生存线上,对陌生人的警惕性也更高。
我就是在地址列表里条件最简陋的一栋 Council flat 里,遇见了 Leyla。那是一个三合院式的 “小区”,院子中央种着一棵巨大的樱花树。春末时节,樱花花瓣落了一地,踩上去像踏着一张柔软的粉色地毯。左手边的楼还在装修,墙外的脚手架没来得及拆除,像一根根粗硬的钢钉扎在建筑上。几个孩子在比他们还高的脚手架间攀爬、追逐,脚步声咚咚地冲进楼道,仿佛要把老旧的楼梯震碎。
楼道里的景象更是让人揪心:快餐盒散落在角落,闲置的健身器材和装修木板堆在墙边,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弱阳光,能清楚看到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和蔓延的霉菌,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淡淡的烟味。

整棵树相当宏伟,但花已经落得差不多了。
 
我在这栋楼里爬了 8 层,足足耗了三个小时,只找到 1 位愿意配合的受访者。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,我敲响了角落里最后一扇门。
门开了一道缝,一个戴着粉色浴帽的黑人女孩探出头来。我按惯例问:“您好,请问您平时听广播电台吗?” 她摇摇头说 “不听”。我心里叹了口气 —— 通常情况下,不听电台的人更不愿意接受采访。可她的语气很温柔,我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:“不听也没关系,您的意见对我们也很重要,只需要 10 分钟,可以吗?”
“sure,没问题!” 她爽快地答应了,还侧身让我进去,“要不你进来聊吧?家里有点乱,刚给孩子做了晚饭,还没收拾。”
她家没有客厅,我们就在厨房开始采访。平底锅里还剩着一些炒鸡蛋,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光着脚在灶台上跑,时不时抓一把玉米片塞进嘴里。她把手机调到 TikTok,让孩子拿着去了另一个房间,还贴心地问我要不要喝水。
采访中我才知道,Leyla 只有 22 岁,没上过大学,每天的生活就是照顾两个孩子。问卷上一些看似基础的问题,在这里却成了难题 —— 比如 “日常使用互联网的频率”。她说:“这里信号特别差,我们没装 Wi-Fi,太贵了,付不起。”
我又确认了一遍,她确实完全不听电台,于是忍不住问:“那您为什么愿意花时间接受我的采访呢?”
她看着我,认真地说:“你也看到了,我的孩子已经四五岁了,这个年纪,生活里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影响他们的未来 —— 影响他们以后想做什么工作,成为什么样的人。所以我会关注身边所有的事,哪怕是新的、看起来没什么用的东西,我也想了解一下,万一能帮到他们呢?”
听到这句话时,我心里猛地一沉。嘴里喃喃地附和着,苦涩却从心底往上涌。这样的话,我太熟悉了 —— 小时候,父母总在我耳边说 “细节决定成败”“一个小习惯能改变一生”。可长大后我才发现,这些看似充满道理的教育理念,在现实面前往往脆弱得像一张纸。它们更像是一剂安慰剂,让我们误以为自己能掌控命运,可实际上,很多事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。
我多想告诉 Leyla:你拼尽全力去了解每一个细节,去抓住每一个可能,可这真的能改变孩子的未来吗?当他们在脚手架上攀爬、抱着手机刷短视频时,他们的人生轨迹或许早已被刻下印记。你记住再多细节,又能改变什么呢?
那一刻,过去一年在 LSE 课堂上学到的 “文化资本”(cultural capital)与 “文化习性”(habitus)理论,突然变得无比鲜活。课堂上,我们讨论上层社会如何通过口音、品味、教养这些无形的密码传承资本,确保后代能顺利站在金字塔顶端。可我从未真正想象过,那些 “优渥的童年” 究竟是什么样子 —— 是物质丰富却孤独的富二代生活?还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精英教育?但我能确定的是,绝不会是像 Leyla 的孩子这样,只能围着窗边的樱花树打转,靠算法推荐的短视频打发时光。

三合院的其中一栋楼
 
尽管心里满是沉重,我还是认真地对 Leyla 说:“您真的很善良,也很负责任。谢谢您愿意花时间帮我。” 这是我的真心话。或许是出于无法向她点破现实的愧疚,我又补充了一句:“您是个好妈妈。”
她听到这句话时眼睛亮了起来,笑着说:“很少有人这么说我,我的朋友总觉得我不够负责。”
我没再追问下去,可心里默默算了算 —— 她生孩子的时候,或许才刚成年。这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,我不敢深想。离开时,我背着沉甸甸的资料袋,悄悄在心里祈祷:Leyla 那么善良,希望她的孩子能被命运温柔以待,也希望她的努力终能有回报。


伦敦折叠:从房屋外观读懂的阶级鸿沟

这份工作让我遇见了各种各样的伦敦人,更让我看清了这座城市隐藏的阶级鸿沟 —— 不同区域的采访成功率,几乎成了衡量街区贫富的标尺。培训师 Rizwan 教过我一个 “小技巧”:要像侦探一样观察房屋外观,比如花园里植物是否修剪整齐、垃圾桶是否干净,从这些细节里判断屋主的生活状态,再调整自己的沟通策略。
在联排别墅聚集的街区,我的采访成功率比在 Council flat 高出近一倍。有一次,一位中东裔的工程师接受采访时,还好奇地问我:“为什么你们总来我们这片做调查?你们是怎么确定采访名单的?” 还有在温布利附近的一个印度中产家庭,男主人一开门就兴奋地说:“我知道你们公司!我之前也做过很多次调查采访!”

带花园的联排别墅。

 

第一周上班时,我还遇到过一位和蔼的老太太。她不仅爽快地答应了采访,还热情地邀请我进屋坐。聊天中我得知,她是一位特殊教育教师,专门帮助有学习障碍的孩子。她也是第一个关心我工作的人,临走时还叮嘱我:“年轻人刚开始工作都不容易,希望你今天能顺利。”
提起伦敦,大多数人想到的都是西区色彩鲜艳的房子、精致的花园和悠闲的下午茶。可就像所有大城市一样,伦敦也有它的 “城中村”—— 那些月租两百英镑的 Council flat,永远不会出现在旅游明信片上。
这里的住户大多是少数族裔(也就是我们常说的 BAME 群体:黑人、亚裔及其他少数族裔),或是靠救济金生活的白人。在这里敲门,要做好面对警惕和戒备的准备:有时是猫眼后突然熄灭的光线,有时是门后传来的锁舌扣紧的声音。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这些调查的目的,哪怕只是问一句 “您听广播吗”,也可能得到粗暴的回应:“别来烦我!我不需要任何东西!”
有一次,一位跛脚的老奶奶慢慢挪到门口,没好气地说:“我是听广播,但你们这些公司就是想偷我的信息,天天监视我们!这个国家早就烂透了!” 还有一位独居多年的老爷爷,跟我说他已经十年没出过国旅游了,提到未来时,他苦笑着说:“要是有钱,我早就离开这里了。”
有时,连问卷上看似简单的问题,问出口都像是一种冒犯。年龄、婚姻状况、职业…… 这几个标签,就能轻易把一个人在社会阶级的坐标系里定好位。而在他们看不见的电脑屏幕上,很多人会被归为 “社会底层”—— 失业、靠救济金生活,仿佛人生早已被贴上了 “失败” 的标签。

council flat顶层的景色。
 
我并不是想渲染《寄生虫》里那种极端的阶级对立,也不是说生活优渥的人就一定更有同情心。事实上,在 Council flat 里愿意为我开门的人,都给了我极大的善意。真正让我难过的,是背后那套冰冷的逻辑:拥有足够资源和安全感的人,才有底气对外界保持开放和好奇;而那些在生存压力下挣扎的人,光是活着就已经耗尽了力气,他们对陌生人的警惕和拒绝,不过是一种必要的自我保护。
我看到的这一切,似乎只是在印证那些早已被说烂的道理:阶级鸿沟难以跨越,环境对人的影响根深蒂固,只有爬上资本主义的金字塔顶端,才能过上 “好生活”。
可伦敦总有它的奇妙之处。在这个经济下行、阶级固化的时代里,这座城市依然藏着一些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—— 他们或许不上 “阶级” 这张牌桌,却能用自己的方式,给生活添上不一样的色彩。至于这些人带来了怎样的故事,不妨留到下次再讲。
(注:文中人名均为化名,以保护受访者隐私。)
 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蓝色柳丁BlueTangerine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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