政策红利下的创作热潮:平台与央视齐发力
“春江水暖鸭先知”,政策风向的转变迅速传导至创作端。目前已公布的历史剧项目清单,俨然构成一幅多元且厚重的历史图景:既有聚焦秦朝历史谜案的《秦谜》、展现张居正改革风云的《风禾尽起张居正》,也有改编自马伯庸同名小说、围绕明代宫廷危机展开的《两京十五日》,更不乏《大唐赋》《大汉赋》《太平年》这类以王朝兴衰为脉络的宏大叙事作品。在这些项目背后,资本与平台的布局清晰可见:爱奇艺、腾讯视频等头部网络平台纷纷加码,以年轻化视角与市场化运作探索历史剧的新表达;央视总台则以国家队的身份牵头出品,凭借其对历史厚重感的把控能力,为历史剧的品质兜底。这一 “网台联动” 的创作格局,不仅让历史剧的题材覆盖面更广,也为其在不同受众群体中的传播奠定了基础。
历史剧的时代回响:从经典浪潮到当代呼唤
回溯历史剧的发展轨迹,此次 “回宫” 更像是对一段辉煌过往的呼应与续写。距离硬糖君上次复盘历史剧(《历史剧的终结》)已过去 4 年,而距离世纪初《康熙王朝》《汉武大帝》《走向共和》《大明王朝 1566》掀起的历史剧黄金浪潮,更是相隔近 20 年。那批经典作品,不仅成为 80 后、90 后的历史启蒙教材 —— 许多人的 “康熙印象” 源于陈道明的演绎,“嘉靖权谋” 认知始于《大明王朝 1566》的刻画 —— 更以其对历史的深刻解读,成为行业难以逾越的高峰。如今广电总局倡导历史剧创作、推动四大名著重拍,本质上是对当下年轻一代历史认知空白的回应。每个时代都需要属于自己的历史剧:世纪初的经典作品,紧扣 90 年代以来的改革发展脉搏,剧中康熙平三藩、雍正摊丁入亩、汉武帝尊儒术、清廷搞洋务,甚至嘉靖帝 “改稻为桑” 的尝试,都是现实中 “争分夺秒求发展” 的历史投射;而在当下普遍怀念经济上行期的社会情绪中,历史剧的创作方向也随之转变 —— 当 “守业更比创业难” 成为共识,聚焦朝代中段的守成君王,挖掘其在稳定中求突破的智慧,或许正是历史剧与当代性对话的新切口。
史观迭代:从精英叙事到人民史观的转向
历史剧的 “回宫”,不仅是题材的回归,更是史观的革新。传统历史剧深受 “大历史观” 影响,以帝王将相为绝对核心的宏大叙事,本质上是新历史主义与精英史观的混合体。《康熙王朝》中,斯琴高娃饰演的孝庄太后言必称 “我孝庄”(史实有误却成经典台词),陈道明演绎的康熙以茶水泼索额图、扇大阿哥巴掌、自扇耳光的 “炸裂演技”,在当时被奉为 “老戏骨标杆”,如今却被观众指出 “略显癫狂”,相较焦晃饰演的康熙所兼具的威严与松弛,更显刻意。这种评价的转变,背后是观众史观的悄然迭代。

新的人民史观,更在对历史人物的重新解读中焕发生机。《史记・高祖本纪》中,刘邦安排身后事时拒绝吕后追问 “此后之事”,暗藏对吕雉的轻视与忌惮;而在如今的抖音评论区,网友将二人称为 “恶龙黑凤”,直言吕雉处理戚夫人 “杀的不是情敌,是政敌”,精准点出其政治决策的本质。女性角色在历史中的价值,也被重新审视:吕后作为唯一被列入《史记》帝王本纪的皇后,其治国能力不再被 “后宫干政” 的标签掩盖;卫子夫也摆脱了 “苦命歌女” 的刻板形象,她以 “大汉双璧”(卫青、霍去病)为 “嫁妆” 影响大汉国运,在巫蛊之祸中发动兵变拼死一搏的 “老辣政治手腕”,成为观众热议的焦点。
这种史观的转变,也对历史创作提出了新要求。游戏《明末:渊虚之羽》的翻车,正是因为忽略了当下群众对历史的明确价值倾向 —— 当玩家发现 “保卫南京” 的游戏中,武器竟是武士刀,当创作者将崇祯、王承恩塑造成反派时,舆论哗然。在观众眼中,崇祯在明末风雨飘摇中的挣扎值得肯定,王承恩殉国的节义更应被尊重,这种对历史底线的坚守,成为创作不可逾越的红线。而聚焦清末民初的《人生若如初见》引发的争议,则更复杂:部分观众认为剧集美化清廷改革派贵族,另一部分观众则主张 “应正视历史人物的阶级与时代局限性”。两种观点的碰撞,恰恰说明社交媒体赋予公众参与历史阐释的权利后,不同群体对历史 “合法性” 的解释权争夺已然展开,这既为历史创作带来了舆论风险,也提供了创新空间。
创作破局:史学成果转化与叙事方式革新
历史剧要真正 “回宫”,不仅需要史观的迭代,更需要创作方法论的升级。其中,史学成果的转化是关键一环 —— 尽管学术研究与文娱创作之间常存在滞后性(如复旦大学学者已论证马王堆 “妾辛追” 实为 “妾避” 误读,但 “辛追夫人” 的说法仍深入人心),但近年来走红的史学著作,已为历史剧提供了全新的创作养分。相较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创作、世纪初影视化的二月河 “落霞三部曲”(以英雄史观与文学虚构结合,兼具 “雍正改革” 的雅与 “年妃卸甲” 的俗),如今的历史剧创作,更可从李硕《翦商》、李开元《秦谜》《秦崩》《汉兴》、仇鹿鸣《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》等著作中汲取灵感。《翦商》以考古人类学视角颠覆商周 “礼乐浪漫” 的刻板印象,揭示 “在祀与戎” 的血腥本质,让商周易代更具 “部族兴衰” 的真实感,这为《封神》电影解读 “光怪陆离的商周隐喻” 提供了学术支撑;仇鹿鸣对魏晋政治的研究,跳出 “政治集团”“党争说” 的传统范式,通过梳理河内司马氏的家族网络与人际运作,让历史事件的发生更具立体性 —— 这些成果都在提示历史剧创作者:应跳出 “非黑即白的政治斗争”,深入历史人物所处的社会关系与情境,展现由家族、婚姻、交游编织的动态政治网络。
同时,历史剧创作还需学会 “合理想象”。李开元在《末代楚王史迹钩沉 - 补昌平君列传》中,虽无史料支撑却大胆推测 “楚考烈王是秦昭王女婿”,这种 “学术不严谨” 的做法,恰恰为历史剧提供了借鉴 —— 尤其是宋以前史料匮乏的朝代,要让历史人物 “活” 起来,就需要填补史料空隙的想象力。但这种想象绝非刘晓庆在《隋唐英雄传》中 59 岁被小 23 岁演员喊 “丫头” 的违和感,而是基于历史逻辑的细节补遗:如杨广女儿嫁给李世民后,在隋亡唐兴的变局中,她是陷入 “恨海情天” 的哀怨公主,还是如李沁在《楚乔传》中饰演的亡国公主般隐忍抗争?这种对人物心态的细腻刻画,正是史学家欠缺而编剧应着力打磨的核心。
未来方向:历史剧如何走出 “事件中心主义”?
当下历史剧的创作,仍面临 “面孔割裂” 的挑战:武则天该是 “庆奶” 式的霸气逼人,还是咏梅在《风起洛阳》中 “不威而怒” 的沉静?晚年康熙该是陈道明式的 “暴躁训子”,还是焦晃式的 “从容问政”?慈禧该是田中裕子演绎的 “富贵老太”,还是吕中塑造的 “狠辣掌权者”?这些形象的差异,本质是不同时代 “原叙事” 导向的分歧 ——90 年代观众期待历史剧的 “戏剧张力”,如今观众则更追求 “历史真实感” 与 “当代共鸣”。要突破这一困境,历史剧需跳出传统的 “事件中心主义”,转向更丰富的叙事维度。硬糖君认为,未来历史剧可从三个方向探索:
其一,聚焦 “守成时期的政治常态”。以往历史剧多偏爱开国皇帝的 “创业史” 与末代君主的 “亡国痛”,却忽略了朝代中段 “守业者” 的智慧。《星汉灿烂》虽为古偶,但其塑造的光武帝(保剑锋饰),在世家大族间周旋的举步维艰,恰是 “政治场域” 的生动呈现 —— 皇帝并非绝对主宰,而是棋局中的博弈者。若能多拍摄仁宗、宣宗、高宗等 “守成君王” 的故事,挖掘礼仪、婚姻、日常决策中的权力运作(如诺贝特・埃利亚斯《宫廷社会》中,路易十四以礼仪牵制贵族、路易十六因派系斗争僵化改革的细节),或许能让历史剧更贴近当代人的 “职场体验” 与 “生活感知”。

其三,推动 “危机叙事的多元化”。传统历史剧的冲突多集中于 “军事危机” 与 “政治政变”,却忽略了 “制度危机” 的深层影响。如唐代府兵制的崩溃如何动摇王朝根基、南北朝胡汉融合的 “螺旋式前进” 如何塑造民族格局、明代驿传系统的滞后如何导致信息失灵 —— 若能将这些 “制度问题” 纳入叙事,历史将不再是孤立的 “事件节点”,而是连续的 “过程演变”,这也能为当代社会提供更深刻的历史镜鉴。
从政策松绑到创作革新,历史剧的 “回宫” 只是起点。唯有真正突破精英史观的桎梏、转化前沿史学成果、创新叙事方式,历史剧才能走出 “帝王教科书” 的局限,成为观照人类处境、对话当代社会的重要文化载体。